古文观止篇目(14)

卷十二 明文 【送天台陈庭学序】(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唐、滟 滪之虞。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


卷十二 明文

【送天台陈庭学序】(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唐、滟
滪之虞。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
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
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
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
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
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
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
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
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
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
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
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
将不一愧而已也。
【阅江楼记】(宋濂)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
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
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
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
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
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
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栉风沐雨,
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
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
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
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
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
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
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岷山,
委蛇七千馀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
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
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
然而兴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
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司马季主论卜】(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
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池,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
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
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
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於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於物乎?且君候
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
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
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
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
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
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乾若
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
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
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
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
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
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
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
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
柑以讽耶?
【深虑论】(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
常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
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
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
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
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
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
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
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
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於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
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於彼,终至乱亡者何哉?
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
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
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
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
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
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豫让论】(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
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
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
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
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
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
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
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馀憾矣。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
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
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
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
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
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名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
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
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告,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
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
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
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
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
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靦然而自
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亲政篇】(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
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
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交则泰,不交则
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
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
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
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
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
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
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
《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
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
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
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
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
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
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
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
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
古然矣。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
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
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
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
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閟,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
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
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
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
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
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
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
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
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尊经阁记】(王守仁)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
“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
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
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
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
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
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
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
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
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
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
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
阴阳消息者也者;《书》也,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
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
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
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
《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
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
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
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
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
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
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
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
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
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
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
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
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
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
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
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象祠记】(王守仁)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诸苗夷
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
“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
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改废也。”予曰:“胡然乎?
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
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
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
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
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
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
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
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
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
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
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
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
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这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
化之也。
【瘗旅文】(王守仁)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
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
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
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
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
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
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
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
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
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
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
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
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
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
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
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
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於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
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
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
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
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
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
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信陵君救赵论】(唐顺之)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
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
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
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
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
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
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
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
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
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
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
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
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
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
也。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
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
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
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
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
计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
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
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
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旒赘久矣。由此言之,
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
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
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
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
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
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
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
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报刘一丈书】(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
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
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
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
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
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
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推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
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
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
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
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
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
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
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
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
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
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
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
其为迂乎?
【《吴山图》记】(归有光)
吴、长洲二县,有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
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
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
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
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
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
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
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
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
自忘于其人也。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
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沧浪亭记】(归有光)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
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
亦治园於其偏。迨淮南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
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於荒残灭没之
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
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之胥种蠡之所经营,
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
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僣,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
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於千载,不与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青霞先生文集》序】(茅坤)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
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
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
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
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而又下
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
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
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
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
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
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
“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
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
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
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
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
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
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和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
能遗之也乎?予谨记之。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
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王世贞)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
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
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
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
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绐
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请就死於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
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於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
王怒,而僇相如於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
而璧终入秦矣。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於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
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徐文长传】(袁宏道)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
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
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
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
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
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
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
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於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
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
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
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於越,
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
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
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
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
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
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於时,抱愤而
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
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
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
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诗。”余谓文长无之
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五人墓碑记】(张溥)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
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
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
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
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资财
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
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
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
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
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
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
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之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
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
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
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
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
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
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
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
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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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07-05-01 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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